剧情章/活着
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余华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喧嚣，都将用寂寞来偿还，外表表现得再温和可亲，可依旧遮不住内里那个阴沉矛盾的孤独灵魂。 彭影已经深刻地感觉到这一点，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灰暗，已经没有任何的色彩。每日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和同事们的交往也不咸不淡，倒是工资翻了倍，因为徐瑜君的影响，现在GV公司都不是很敢剥削艺人，彭影的收入也多了不少。但他过得很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所有爱他的人都离去了，他想要投入新的感情当中，却无法再度对人敞开心扉。他觉得每个靠近他的人都对他抱有其他的心思，并不纯粹。但他也会维持这种表面的平和关系，他就是一个假惺惺的人，他不想和任何人作对，也不想有人看见他的虚伪。 他开始酗酒，简直到了无酒不可入睡的地步，家里的地板上时刻都散落着空掉的酒瓶。现在他的精神也开始衰弱，他觉得自己好累，没有了精神支柱，仿佛自己是汪洋浩海中一叶孤独的小舟。在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活着的意义。 那就死了吧。他想，于是他去买了克敏感和布洛芬，慢慢地买，因为一次性买大剂量会让人生疑。他在这家药店买一盒，然后又去另一家买，那些舒缓的胶囊药，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桌子上，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解脱。 为了让自己死得不那么痛苦，他特意去超市里买了一打啤酒，但实际上最多只要喝几瓶就够了。深夜里，他把那些胶囊都从封装里抠出来，捧在手心里一大把，他数了三遍，数出一百颗胶囊，随后，他把那些胶囊一颗颗地塞进嘴里，三十颗做一次送服，一次喝一瓶啤酒。他去换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遗言就不写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地活。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十五分钟之后觉得自己很累，胃里仿佛有烧灼的痛。他在床上翻滚，开始呕吐，觉得自己开始有了困意。原来死也是这么难受的吗？那么他死了之后，谁来给他收尸呢？他的尸体谁会发现呢？等他的肉身腐烂了，臭味散发到邻居家然后破门而入？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他可以去见妈妈了，可以去见麻贤希了，去见他想要见到的人，他半梦半醒地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胃的剧痛让他弓起身子，大声地发出了惨烈的呻吟。 镇定，镇定，他在心里默念着，疲惫和剧痛在反复攻击着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妈妈，他朝着妈妈跑过去，可是怎么都追不上她，当他忍不住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在干什么啊！” 妈妈朝着他大声尖叫，她抓住了他，尖利地在他的耳边咆哮。他一阵眩晕，他的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的，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妈妈……妈妈……他眼里含着泪，只是动动手指，都让他觉得好累。 “妈妈……我来找你……让我跟你走吧……” 他轻轻地叹息着，猝不及防却被突然从一边跑出来的麻贤希狠狠地往后一推，巨大的力气让他摔倒在地。麻贤希的表情也异常狰狞，他朝着他喊，“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好累……妈妈……麻贤希……让我死吧……我好累……我不想这么累……我撑不下去了！” “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怎么这么自私！为什么？！”妈妈的脸也变得扭曲，“你只想到你自己这么累吗？！成年人的生活都很累！想想你爸爸吧！你爸爸三十五岁才有的你！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要是死了，你爸爸怎么办？！” 爸爸？！爸爸？！父母从他八岁离婚之后，他已经有二十二年没见到他了，他都快要把他忘了……爸爸……我死了的话，爸爸也会很难过吗？二十二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二十二年没有过联络，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爸爸…… “快回去！彭影！去属于你的地方去！你不该到这里来！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麻贤希又朝着他重重一推，两个人越走越远，他想要去追他们，可是怎么都追不上。待他再恢复一点理智时，他猛然发现自己还在床上躺着。没有妈妈，没有麻贤希，可他却冷汗直冒，死……他想，原来这就是死吗？原来死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吗？胃里翻滚着，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切割他的身体，精神也越来越疲惫，他终于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他的大脑。他在干什么！原来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不愿意死的！他以为他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还有！他忘了他的父亲！就算是多年未联系，可他还有父亲！他还活着！他是他的儿子！原来还有人需要他！他忘了……他得活下去！ 他不想死！ 冲动褪去，残存的理智让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他去找自己的证件和现金，带上钥匙出门。他开始发热，可流的都是冷汗，后来甚至越来越模糊，他拼命地按着电梯的按钮，进了电梯，还感觉自己处在不真实的梦里。他开始抽搐，在抽搐中打了120。 “喂？您好，这里是120急救指挥中心，请问有什么能够帮您？” 电话那边，温柔的女声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彭影已经很想睡了，他仿佛双脚踏在云端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电梯，扶着墙慢慢地离开。对面听不见他的声音，又喂了几声，彭影完全是下意识开始回答，自救意识慢慢回笼，他虚弱地开口，“志成新世界……志成新世界小区这里……麻烦你们快点……救命……” “您好，麻烦您把地址说清楚一点，患者是什么情况呢？” “我吃了克敏感和布诺芬……我感觉我不太好……我在志成新世界小区……志成新世界B栋楼下……” “您吃了克敏感和布诺芬？大概吃了多少片？” “两种药大约一百片……喝了三瓶啤酒……也许更多……我记不清了……” 对面的接线员沉默了两秒钟，随后马上回答，“好的，您在那里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就来。” 等待的时间好长，彭影觉得自己只能够趴着，或者躺着，他吐不出来，他只能跪在地上，张大了嘴呼吸。力气在一丝一丝地耗尽，他没办法让自己安静地等待，身体一次次地渗出汗水，他想要平着躺下，平着……躺下……可是他没办法平着躺下，他第一次觉得现在是度日如年，力气慢慢地被剥离。他只能跪着，意识再次渐渐地变得模糊，恍惚间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在远方响起，越来越近。当救护车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并从车上下来几个医生和护士时，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医生……我的证件和现金都放在左边的衣袋里……” 说完这句话，他瘫软在了地上，他无知觉了。 再次有零星的知觉是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侧躺，插管开始洗胃。彭影虽然意识模糊，可是身体本能让他抗拒异物的入侵，反射性地呕吐。喉咙很难受，他在挣扎，好几个护士摁住他，很用力地摁住他，让他无法反抗，仿佛就是砧板一块待人宰割的肥肉。洗胃的时候，刺激感让他慢慢恢复神智，他想要叫，但是叫不出来，眼泪溢出眼角，三大桶洗胃用的生理盐水，三十七摄氏度，最接近人的体温，管子一路向下插进胃里，很快，温热的生理盐水汹涌地灌进胃里，肚子很快就涨起来，好难受，明明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神智已经模糊了，可在洗胃的时候又瞬间清醒，这是特意让他知道死亡也是很痛苦的，死亡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吗？他的脸上全是黏液，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从胃里涌出来的洗胃液流出嘴角，呕吐物沾湿了衣服，还呛进了气管里。他呼吸不能，咳嗽不能，憋得脸通红，他真的忍耐不住了，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要去打120，为什么要洗胃？干脆就让他死了吧……他好难受……离他离得最近的护士一把抓住他的手，很坚定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就快好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地狱，他后悔了，神智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三大桶洗胃的水被灌进去，抽出来，灌进去，再抽出来，反复冲洗，直到半小时后才宣告洗胃结束。拔出胃管的时候，彭影一边咳嗽一边吐，可是胃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几口没抽干净的洗胃液后就是干呕。医生扶他去休息，要求他必须住院治疗。彭影精疲力竭地倒在病床上，双眼空洞，脸色苍白，护士给他挂上水打点滴，因为他饮酒后服用布洛芬，害怕引起急性肝衰竭，医生们非常关注。他们仔细地查看了洗胃液中的物质，发现里面的药物已经溶解了大部分，一个医生感到很后怕。 “太险了……太险了……再晚送来十分钟怕就没命了……” 给他洗胃的医生们抹了一把冷汗，随后去准备住院通知书给他签字。彭影此时神情萎靡，刚经历了一次洗胃，还不时咳嗽呕吐，先是干呕，后来呕出了淡黄色的液体，胆汁？或者是其他的东西？都无所谓了。彭影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此时都快凌晨两点，护士端着药盘来给他换药，因为喝了酒，还一次性服用了那么大剂量的药物，彭影的神智还是有些恍惚，护士给他换了药瓶，拿出住院通知书给他。 “这个，签个字吧。你家属呢？” “我一个人来的。”他很平静地回答，“签哪里？” “你一个人来的？你能照顾好自己吗？你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联系上？” “我没有家人和朋友。”他淡淡地说，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谢谢你，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护士无言地把住院通知单收回，她看了他很久，道，“好吧，那你先休息吧。另外，别想着再自杀了，我们看了你的证件，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自杀又被救了，还要洗胃，你吃了那么多布洛芬，还混着酒一起，容易引起急性肝衰竭，洗胃住院更痛苦。” “谢谢。” 说的真对，最痛苦的不是死，反而是没死成被救回来。洗胃，把围观插进胃里，大桶的生理盐水灌进胃里，一种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痛苦。护士离开后彭影睡了个好觉，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突然想开了。 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要死呢？这只是暂时性的，又不是一直都如此。但是现在和过去可不一样了，尽管他的现状十分难堪，尽管他的心头十分沉重，乌云遮日，可是，他拥有着一颗永不服输的心，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要看着有没有翻盘的可能。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他觉得他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惨，他就越有前途。现在，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贫穷和痛苦都和他紧紧相连，条件十分艰苦，但是，就算以后的生活再艰难，他也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他不会再做傻事，他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够得到未来，只有活着才有出路，他要活着，活下去，怎么样都要活下去，像狗一样的活下去！ 毕竟，除了世上遥不可及的未来之外，他还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好遥远的两个字啊，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爸爸，这个称呼二十二年没有再从他的口中出现过了，但他还有爸爸，他的心中又燃起希望。 在医院里，彭影一直都非常积极地接受治疗，医生了解到他有轻度的双向情感障碍，他特意去咨询了精神科的同事，并且跟他谈话，说什么心理干涉治疗和服用抗抑郁药物并不会很快就会看见效果，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治疗途中可能会痛苦，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彭影听得很认真，他坚定地同医生说，“谢谢你，医生，我不需要再去做任何的心理干预，也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我会活下去的，因为我现在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彭影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症状，医生说他是福大命大，出院的当天，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希望再也不会在急诊室里见到你，如果你再次被送进医院，我们医护人员也会很痛心。” “谢谢你，没有下次了。我会好好活着的。” 彭影带着自己的东西踏出医院，他走得很快，把那些不愉快的过去都抛在脑后。体验过一次死亡之后，他终于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他想，他要活下去，他要振作，他要重新开始！他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