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如露如电，梦染云华

    却说那十二帝子诞生后，立即化为一身材高大的俊俏少年，若让那不懂事的人来看，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童稚之色，还以为大将军府上来了什么新客人。

    只见这少年，懵懵懂懂，亦不安分，送子鸟给他抱去了房间一旁，不让他打扰双亲，他就扒着门缝往外看，口中俏生生地大喊：“美人妹妹！美人妹妹！”

    “烦不烦哪。”大将军走过来，瞧了一眼这小子的长相，觉得十分像自己，于是不是很烦了。他也看向门外：“……哪里有美人？”

    “玄翊的公主今日前来，带来了爹爹的灵物……咳，此刻应是进宫了。”天帝靠在榻上，气若游丝地解释。

    “好美人，别再说话了，好生歇着，谁也比不过你。”大将军又随口吐些粗人话，“……这玄翊生的小姑娘，是很美啊，哎呀，难怪你们都宝贝他。看父亲，我还没什么感觉，看女儿才知道厉害。”

    “玄翊是谁？”十二帝子叭叭地问。

    “你叔叔。”大将军把儿子推了进去，关上门，“小混蛋，不好好照料父亲，搁这儿看小姑娘，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是你方才把我丢出来的！”十二帝子理直气壮地说。

    这一大一小真是吵耳，天帝觉得心烦，便嘱托送子鸟到白蛇帝子寝宫那边照应，若小公主有任何不适，立即送她回去。

    今日小公主来，他本应亲自过去，不巧赶上分娩，生得又辛苦，这会儿实在动不了。天帝把事情交待妥贴，阖眼睡下了。

    十二帝子见了，又问大将军。

    “父亲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不是你干的？”

    “还不都是赖你！”

    大将军心头冒火，照着他的屁股来了一巴掌，但这事归根究底，也是要赖大将军的。

    “小混蛋，知道生你费多大劲吗？你爹这不孝，全传你身上了！”他又教训。

    “我爹不就是你嘛……”十二帝子委委屈屈地嘀咕。

    “怎么，不许我连自己一起骂？”

    他当初出生时，可比十二帝子聪明许多，看自己父亲那衰弱不堪、流血不止的样子，真是自惭到抬不起头来。但毕竟不能见到自己出生的全程。今日实打实地在弟弟的身边守着，勾起了他的隐痛，是以教训小儿子特别不留情。

    “父亲都睡了……”十二帝子拽拽爹爹的衣角，眨巴眨巴眼睛，“我想去看美女妹妹……”

    大将军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

    “去去去，找你鸟叔叔跟着过去，见了美女妹妹，记得喊姐姐！小畜生。”

    “美女……姐姐！”十二帝子又叭叭地学舌。

    小公主一来到天庭，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还是孩童模样，但那秀美的脸蛋，光滑优雅的长发，小小年纪便特别高贵的气质，以及面庞上一丝与双亲相似的清雅淡漠，装在一身艳丽玲珑的衣衫里，以一种孩童身上绝难见到的端庄姿态，小步款款而行。

    身上的绸和纱都如泉水般柔滑亮丽，首饰像星斗一样闪烁，肩披淡淡云华。男男女女见了，无非是惊叹不已、渴望无比、崇敬不止、嫉妒得发疯——诸如此类。

    “……这究竟是谁家的公主？她的模样，简直像天神一样，难道未来是要做天后的吗？”

    “……听闻是从桃源来的，那么这般高贵便不奇怪了……”

    “……可桃源二位大人怎会生下女儿呢……”

    “……或许不是那二位大人生的，但总和天帝有许多亲戚关系……”

    “……该不会是三公子与哪家高贵的女子有了隐情，生的女儿吧……？”

    “……若是三公子的女儿，必定要做天后，就不晓得哪家女子这样幸运，做她的母亲……”

    这猜测，较为接近真相了。

    可对小公主来说，她初到天庭，见一切都光彩、都陌生，身上衣服首饰又很沉重，难免心里怯生生的。这条路真长呀，真想赶快见到父亲，不要再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瞧着了。

    她只在出生时，与父亲温存过片刻，就被带走了。那记忆原本是很稀薄的。后来身边无论是短暂带她一路的天帝，还是桃源二位大人，都是极优雅、极英俊的人物。

    不知怎的，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对父亲的印象特别深刻，心心念念都是父亲。

    ……父亲当时身体真虚弱呀，天帝伯伯说，是刚生下我之缘故，可我觉得那时的父亲特别温柔美丽，既不像女子过分娇弱，也不像男子令人生畏，即便是虚弱的模样，也令人心安，觉得他定会保护我一生呢……

    这小公主心思百转，净想着这些事，其中一些念头，不得不说有些多心。不过，她靠着这些幻想，终于挨到了爹爹的寝宫，迫不及待地迈了进去，险些被衣角绊倒。小公主眼前一暗，被宫内凝固庄重的氛围吓到了。

    “哎呀，公主殿下。”送子鸟最先过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送子鸟，协助玄翊生产，小公主也是认识的。好容易见到熟人，小公主忐忑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听到送子鸟这样喊，那一动不动、快化作雕像的玄翊，神色终于略略一变，回过头来，便与女儿久违地打了个照面。

    “父亲……”

    小公主又是激动，又是羞怯，身子一阵轻颤，百种心绪，又努力掩饰，终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礼，连父亲也不敢多看一眼，模样特别娇羞可人。

    玄翊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既然女儿直接来了，定是双亲的意思，他心领神会，也不再问，走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

    呀……

    父亲的身上染着淡淡清气，与旁人都不同。扑在他的怀中，别提多么舒适。小公主脸颊晕红，一肚子话，都不会说了。

    与之相对，多日来玄翊那冷如坚冰的面孔，在女儿面前，终于慢慢融化。

    “你竟长这么大了……我真是个失格的父亲……”

    “父亲怎么这样说呢……爹爹身子特殊，父亲这般考虑，也是没办法……”

    “嗯。在此地停留，身子可觉不适？”

    “现在没有什么感觉呢……”小公主答道。

    “那就好。”

    七帝子原本是这房中最不明状况之人，听这父女只言片语，又加方才送子鸟悄悄对他解释，他也明白大半了。

    ……大哥与小叔叔连孩子都有了，生了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猜不到啊……

    目睹小公主的芳姿、玄翊难得一见的柔情，七帝子只觉得这父女二人特别美丽、特别出尘，连天庭也配不上他们。心里连羡慕的感情也没有了，光是非常满足地瞧着。

    小公主依依不舍地离开父亲的怀抱，在爹爹寝宫里略略瞧了一会儿，又过来对七帝子行礼，喊“七哥哥”。

    其实若从白蛇帝子那边论，她纵是喊叔叔，也不算错。但七帝子颇想听她喊哥哥，如今与她凑巧想到一处，真是欢喜。

    小公主觉得身上的钗裙十分沉重，特别辛苦，但她不可失了仪态，稍后回去，还得这般穿戴。玄翊没有恁多顾忌，见她不舒服，便摘了她的头冠。

    自己的心思，父亲一清二楚，小公主以为这是父女二人之间秘密的魔力呢，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眼角又露出娇羞之色。

    她之多心多情，眼下掩饰得很好。但自打进门，她对接近病人的床前，就感到有些畏惧。这是她携来的重要任务，她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观察自己伤重的爹爹了。

    爹爹虽然俊美，却实是令人生畏的。他那苍白的面色，冰冷的神情，肩膀上狰狞的伤疤，以及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依然自灵魂中散发出的那种坚毅，都使小公主感到退缩和畏怖。

    玄翊见她退缩，还以为情人那克子之咒又发作了。问：“怎么了？”

    小公主摇摇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带着龙火的魔枝，其形貌犹如来自魔界，与小公主十分不般配。

    她将魔枝递给父亲。

    “羽大人说，这是引魂枝。爹爹虽强行保得性命，但那神魂，定是被缚在阴阳两界之间了，求生不得，亦无法解脱，须得靠这至纯龙火为引，聚集三魂七魄，召回天界……”

    这套话，是她照样背下来的，说得有些不自然，别有可爱之处。七帝子不由微笑。却又想到大哥所受之煎熬，喉头一阵发苦，没有那种心思了。

    “明白了。”

    玄翊面上无波，一切心痛都封住了。他接过魔枝。

    “我来施术，你这就回去吧，替我问候二位大人。若稍后你爹爹魂魄归来，影响了你，就不好了。”

    二位大人也是这般吩咐的：把东西送到就回来。

    但小公主怎么舍得呢。她垂下眼睛，也不说话。而另有一少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美女姐姐——”

    少年颇为清脆地喊道。

    送子鸟吓了一跳。

    “哎呀，十二帝子，您怎么来了？”

    只见那半途闯入的十二帝子，一个劲儿地扑向小公主。他越离近了看，越觉得姐姐美丽，真想立刻抱着姐姐玩耍。

    小公主哪儿见过如此莽撞之人。眼见父亲那边避无可避，她吓得扭身，躲到了七帝子的背后。

    七帝子还未见过十二帝子，只是听送子鸟说，知道这大略是父亲刚生下的小弟弟了。这里确是他最宜出面。只见他袍袖轻挥，十二帝子便被莫名法术挡住，不能上前。

    “十二弟，不得无礼。”他沉声道。

    十二帝子抬眼一看，眼前这位哥哥清秀典雅，完全是自己的反面，又见小公主躲在他的背后，不由得对他特别厌烦。十二帝子气得跺脚，指着小公主道：

    “哼！你们女子就是喜欢这等没有男子气概的人！”

    他也忒无礼了，送子鸟赶紧喝道：

    “殿下，病人伤重，你要在这里闯祸吗？”

    然后就将十二帝子推了出去。只听十二帝子不依不饶，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被护卫拉走了。

    小公主惊魂稍定，捂着胸口嘀咕：

    “什么家伙……真是莫名其妙……”

    但此事终非大事。眼前七哥哥的衣角，也十分好闻，她借机躲在这里，生怕一出去，父亲又说那些送她走的话。

    虽然被冒犯的是自己，毕竟还有小公主，七帝子向玄翊道歉。

    “童言无忌，眼下天庭里发生这么多事，我们未及管教他，小叔叔别往心里去。”

    孩子而已，玄翊没有心思计较。

    “你把她带走吧。”他把公主托付给七帝子，“她初次来天庭，难免觉得新鲜，这会儿立即让她走，确实对她不妥。现在众目睽睽，都盯着阿樾这里，于她也不好。若她身子不适，将她送往接应的人那里，离此地越远越好。”

    他以为公主想在天庭游玩，其实公主只是舍不得他呢。

    七帝子看出了公主的心思。但玄翊已经发话，他晓得玄翊现在牵挂的，全是床上的病人。七帝子不便再劝，将公主带出去了。

    小公主的心情十分低落，她垂着漂亮的睫毛。

    ……我还不够懂事，惹父亲生气了……

    “小叔叔没有生气。”七帝子柔声劝她，“他为你爹爹的伤忧心，没有别的心情。等大哥伤好了，他就会去桃源陪你。”

    “真的吗？”

    “嗯，这几日，他对大哥说过。”

    “爹爹难道听得见么？”

    “生死之间的事，不好说呀。假如没有小叔叔，大哥未见得会支撑到现在呢。”

    小公主只觉生死可畏，并不懂那些沉重之事，于是不言不语。

    ……神魂被缚在阴阳两界之间，求生不得，亦无法解脱……

    诸人一离去，玄翊握着魔枝的手就开始发抖。小公主娇美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遣散诸人，也是因为即将失态，再也无法自持了。

    玄翊盖着脸，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这痛苦却是越理越乱，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究竟又是谁的错啊？若我有罪，为何不罚我一人？……

    这些念头，也不是今日才冒出来，他早就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天。但想又有什么用呢？

    玄翊终于决定将诸事抛于脑后，抬起脸，睁开眼睛。左手施术，将魔枝浮在白蛇帝子的身子上方，右手催动龙火。

    他只有这个愿望。

    淡淡火光下，玄翊的双眼闪烁着点点光芒。

    ……你若那般痛苦，想要解脱，我也由你去；你若想回来，就循着这火焰来找我，阿樾……

    一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滑下白蛇帝子的面颊。

    玄翊努力稳定双手，只管将龙火催得又急又盛。他将自己的火焰也注入进去，生怕再亮的光芒，也无法照亮那灵魂深处绝望的黑暗。

    但帝子从来不是软弱之人。

    瞬间，寝宫中光华大盛，倏忽即逝，柔润如露，嘹亮如电。

    见到那片刻盛景的人，无不惊呆地驻足。连七帝子和小公主也顿住了脚步。

    “……哎呀，头突然好痛……”小公主撑住脑袋。

    果然如小叔叔所说。七帝子赶忙将小公主带往护卫身边。

    小公主的头越来越痛，冷汗直流。七帝子情急之下，终是等不及护卫，自己化为白银之龙，飞往天际，将小公主带出千里之外。

    “……呼……呼……”

    小公主的头痛登时缓解。

    她在天上飞，新鲜无比，又觉得这银龙漂亮，趴在他的背上不断抚摸。

    七帝子却在心里猜测：

    ……原来我这小妹妹，有不能接近大哥之体质。真是命苦，怎会如此呢……

    七帝子并不晓得桃源在何处，小公主也不懂得。二人只好在山中一灵地暂歇。七帝子写信给天帝，禀明目前状况。他的字迹清秀雅致，小公主瞧着，很是喜欢，拿着笔把玩起来。

    小公主玩累了，靠着七帝子的肩膀睡下。七帝子静静坐着，心里觉得十分平静美好。

    他原本有静修之天分，这会儿也无任何不适，就一动不动，专心等着天帝那边的消息。

    受到白蛇帝子寝宫中的光芒吸引，天蟒大将军和送子鸟纷纷赶去查看，身后还跟着几队护卫。

    “怎么……”

    只见一截失去法力的枯枝掉在地板上，了无生气。

    房间另一端，玄翊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周身淡淡清芒，驱散混沌。

    白蛇帝子睫毛微颤，令人心碎。

    片刻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