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云隐山山顶的林地间,激荡的灵力混杂在夜风中,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令林间的枝叶不堪重负,激烈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在又一次一触即分的交手过后,唐守正踉跄后退了数步,才勉强止住身形。他右手紧握着短匕,左手则不自觉地捂着自己肋下隐隐作痛的伤处,一脸警惕地注视着纪嘉泽。 两人谁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转瞬之间,就已经过手了数百招。然而越是交手,唐守正便越是暗暗心惊:一开始,仗着自己突然暴涨的修为,以及更胜一筹的战斗经验,他尚且还能勉强压制住纪嘉泽的攻势,甚至隐隐占据上风;然而不过几百招的功夫,纪嘉泽就像是已经完全摸透了他如今的修为深浅,乃至于将他的招式章法与战斗意图都一一洞彻于心,每次都能抢在他的攻势开始之前便从容变招应对,让他感觉自己如同慢了半拍的牵线木偶一般,有一种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感。 相比于唐守正的狼狈与警惕,纪嘉泽此刻手执春庭月,屹立于战场的另一侧,眼神中神光赫赫,看上去战意格外高昂:平日的修炼中,族长们固然不会刻意放水,但心中既然怀着眷族对龙主的畏惧与眷恋之情,一招一式之间便仍然会不自觉地会留有余地。而此刻,在真正的实战之中,唐守正全无保留,甚至凶相毕露的攻击,反倒像是绝佳的磨刀石,一点点磨去了纪嘉泽身上的浮尘与土渍,让他绽放出浑然天成的光华来。 正如纪鸿霄所预料的一样,天资卓着,悟性过人的纪嘉泽所唯一欠缺的,便正是实站的经验。而如今,短短片刻间与唐守正的实站,便让他将自己过去数月间所学的技艺进一步融会贯通,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咳,咳……龙族之主,果然不可小觑啊……”在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后,唐守正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木塞封口的玻璃瓶,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看来还要继续加大用量才行……” “那就是死在你手上的受害者的鲜血吧?我从学长那里都听说了,你不仅残忍地折磨杀害了他们,还取走他们临死前充满怨恨的鲜血,用于实现自己的恶行……”纪嘉泽感应到了瓶中传来的冲天怨气,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厉声喝斥道,“适可而止吧!他们都曾是你的同胞,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况且你自己也应该感觉到了吧,这所谓的魔煞之气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修炼之道,它正在逐步蚕食你的肉体……” “我知道……所有的危害与弊端,罹先生都已经给我一一讲解过了……就当作是我执迷不悟吧……”唐守正拨开木塞,毫不迟疑地将瓶中粘稠的血液一饮而尽,“想要将铃儿唤回人世的话,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伴随着血液被吞咽入腹,越发浓烈的魔煞之气开始涌入唐守正的周身经脉,凶猛而激烈地冲撞起来,引得唐守正周身一阵锐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佝偻着,口中发出压抑的呻吟声:正如纪嘉泽所说的那样,他非常清楚自己饮下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致命的鸩酒。以他的资质,根本就无法驾驭这样毫无节制地涌入体内的魔煞之气,经脉和气海已经因此受损,就连五脏六腑也积攒了不少的暗伤,恐怕经此一役,他原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也不剩几年可活了。 不过,如果在临死前真的能实现自己的悲愿……就算付出如此的代价,也都是值得的。 漫天的黑雾一瞬间凝结成了实体,化作层层叠叠的怒涛,铺天盖地朝着纪嘉泽碾压而来,仿佛要将他吞没其中,彻底撕裂碾碎一般。而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黑雾之后,唐守正以空门大开,毫无保留的姿态,手握着短匕朝着纪嘉泽的胸膛刺来。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与纪嘉泽在天赋与才能上的云泥之别,也非常清楚,就在两人久战不下,纠缠拖延的每一分钟里,纪嘉泽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成长着,而战局也在向着对自己越发不利的方向发展。 想要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一线胜机,就只能赌上自己余下的全部力量与气势,以悍不畏死的架势发动舍命一击。 “来的好!”面对唐守正倾尽全力,来势汹汹的攻击,纪嘉泽却没有半分畏惧之意,他口中清喝一声,竟是不闪不避,迎着黑雾最浓郁翻涌处一剑斩去。剑光在暗淡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轨迹,随即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直至化身千万,如同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波荡漾的月辉般,将整个云隐山的山头都笼罩其中,赫然正是观天地二十四式中的第二式,月映春江。 剑光与黑雾相接,势均力敌,难分胜负。纪嘉泽的剑势如同吞吐不定的月光一般,跳脱无拘,而唐守正的短匕则带着骇人的煞气与必死的决意,剑刃一次次相交,激烈的灵力对撞掀起了飓风,吹得四周枝叶一片作响。不过,在接连交手了数十个来回之后,到底还是唐守正首先露出了败相:周身各处的疼痛感愈演愈烈,灵力的流转也开始变得难以维系,以至于他的动作也开始变得僵硬起来,脸上还淌下了数滴汗珠。 “不惜投身邪魔外道,双手沾满了鲜血,结果换来的力量也就不过如此吗?”伴随着略带嘲讽的低语声,纪嘉泽将源源不断的灵力继续注入到春庭月中,“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我反击了。” 一簇明亮的火光在黑雾笼罩的云隐山顶突兀地燃起,随即很快便蔓延至春庭月的整个剑身,越发炽烈地燃烧起来:昊阳真火的至阳至烈之力与观天地二十四式的精妙剑法在这一刻被纪嘉泽融会贯通,挥洒自如。剑光映照着火光,二者都越发明亮恢弘,顿时便将原本升腾翻涌的黑雾压制了下去。黑雾不断变得稀薄,向着树林的边界退去,而在火光的映照下,唐守正的脸色通红,一招一式之间的破绽和漏洞也越发明显。终于,在最后一次交手过后,唐守正身形一阵踉跄,接连后退了数十步,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黑雾已经被火光烧尽,虎口处也传来阵阵酸涩与胀痛,唐守正急促地喘息着,还没从片刻之前的激烈交手中平复过来,然而纪嘉泽却来势不减,手中的春庭月褪去了吞吐不定的万千变化,挟带着昊阳真火的威势,划过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弧线,向着唐守正的胸口刺去。 月映春江之际,天上月与水中月,相照相映,随波荡漾,天地皆笼罩在一片朦朦的月光之中,如此虚实不定,变幻自在,才是这一剑的精髓所在。纪鸿霄当初向纪嘉泽传授这一剑时,只取了一虚一实两剑,但其间的无穷变化,便已经令纪嘉泽难以招架。而如今的纪嘉泽对此剑的领悟则更上了一层楼:先前的剑影摇晃,攻守变化,便如水中倒映的月影一般,竟然全是为了吸引唐守正注意,消耗其精力的虚招,待到唐守正气竭力尽,疏于防守之际,才不慌不忙地挥出了这真正致命的杀招。 剑身刺入血肉之躯,随即又果决地拔出,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唐守正在危急之际,拼尽全力向后一跃,总算避开了心口要害;然而春庭月仍然还是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腹中,附着在剑身上的昊阳真火的至阳至烈之力更是瞬间沿着他的周身经脉游走开来,与他体内阴邪至极的魔煞之气发生了激烈的冲撞,令他浑身各处同时传来一阵阵开裂般的剧痛,忍不住低声哀嚎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如此苦苦纠缠于我!!”在良久的喘息过后,唐守正才终于重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纪嘉泽:短短片刻功夫,他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了,眼球中血丝密布,满是褶皱的苍老脸庞上遍布着死气,俨然已经是一个垂暮濒死的老者了,“我不过是……不过是想,重新见她一面罢了……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龙族的眼线……分明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情,为何就一定要与我为敌呢?!” “我已经……不剩几个月……不,不剩几天好活了……我只想……临死前在见她一面……”唐守正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听上去就如同重伤野兽的哀嚎一般,“假装没有看见……假装不知道……又能如何呢?算我……求求你了……就这么转身离开吧……反正我也只剩最后几日能苟延残喘了……” “……在被你杀掉的所有人里,只有叶倩是个例外:她没有被你折磨,没有被你榨取恋世之血,也没有被你拘走魂魄,只是被你单纯地灭口了而已。我和阿慎一开始,都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纪嘉泽收起了春庭月,面无表情地望向佝偻着腰身,不停咳血的唐守正,一字一顿地说道。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唐守正浑浊的双眼中透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一边激烈地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直到我们后来从阿雷那里,得到了关于惑心镜的情报,也理解了你行动的目的,我才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纪嘉泽并没有理会唐守正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你折磨并杀害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用他们充满怨恨的鲜血来侵染惑心镜,以滋长惑心镜的魔性,因此惑心镜也会全无保留地将他们临死前的执念全部吸纳。” “叶荣在被你折磨杀害之前,一定一心牵挂着自己的妹妹吧。因为她们出生于单亲家庭,从小互相扶持着长大,妹妹好不容易考进了大学,如果自己不在了,将来她受欺负了怎么办,学业不顺利怎么办,感情受挫又怎么办……她的执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惑心镜一度出现了失控:它读取了叶荣心中残留的记忆,将自己变幻成了叶倩的形象,甚至还遵循着叶荣临死前的愿望,来到了云阳大学,想要再见自己的妹妹一面。” “而紧追其后的你,因为做贼心虚,急匆匆地将叶倩灭口了,因为她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能让她活着告诉警方,有一具能变化自身形貌的人偶,否则阿慎很快就会追查到你头上。”纪嘉泽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被你杀掉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得知他们死讯的时候,见到他们尸体的时候,也会有人为他们伤心落泪,就好像你为何闻铃落泪一样。” “他们的感情与你一般无二,你有什么资格把他们当作垫脚石,去满足自己虚无缥缈的愿望?” “我绝不会,容忍你的计划得逞。就算明天你就会力竭而亡,我也要在今天斩下你的头颅,然后彻底破坏惑心镜。若非如此,就无法告慰冤死者的在天之灵。”纪嘉泽的眼神中终于褪去了最后一丝迟疑,他再度抬起了手中的春庭月,剑尖直指唐守正的胸膛。 “站起来,握紧剑,堂堂正正地和我一决胜负吧……如果你还残存着半点生而为人的骄傲与尊严的话。” 法器虽然已经被毁,但魔煞之气却依然笼罩着整片人工湖,如同漆黑的帘幕一般;而在层层叠叠的黑雾之中,不时又有清亮的剑光与枪尖灰白色的光泽一闪而过,将黑雾割开一个个难以弥合的锐利缺口。罹先生与樊慎,穆扬烈以及周远涛三位族长已经激战了数百个来回,却始终难分胜负:族长们纵然戮力同心,一时间却也难以完全瓦解魔煞之气的包围以及锥骨剑的攻势,不过罹先生以一敌三,此刻难免也露出了力竭之相,招式往来之间的破绽与疏漏越来越大,脸颊上也多出了几道血痕。 “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真的没问题吗?你们的龙主大人,此刻正在和唐守正……唔……”罹先生正欲张口扰乱几名族长的心神,却不料从视线的死角处猛地掠过一道剑光,他闪避不及,顿时右手手臂的衣服又被划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而穆扬烈一击得手,没有半刻迟疑与停顿,挥动双翼在半空中调整身形,手中的雌雄双剑妄言与愚行再度交织出天罗地网,向着罹先生的周身要害罩去。 穆扬烈此刻施展的剑法,乃是嘲风一族代代相传的“帘外暗风雨”。此剑虽说不如观天地二十四式那般包罗万象,变化无穷,却胜在更加迅猛果决,全力施展开来时便果真如同夏日的疾风骤雨一般;再加上嘲风一族又从母族那里继承了一双羽翼,在速度和爆发力上都更具优势,辗转腾挪之间往往都能抢得先机。二者相得益彰,令嘲风一族格外擅长眼下这样近距离的贴身缠斗,纵然强悍如罹先生,久战之下,此刻也多少有些跟不上穆扬烈的攻势了。 眼见着剑光如雷霆般轰然而至,罹先生神色不变,挥动着手中的锥骨剑迎面朝着穆扬烈的胸膛刺去,竟是做出了两败俱伤的架势,想要逼迫穆扬烈收剑回撤。穆扬烈冷哼了一声,左手的短剑愚行横着迎向锥骨的来势,狠狠斩在锥骨的剑锋上,生生逼得罹先生的攻势放缓了半步,而右手的长剑妄言则加快速度,狠狠刺向罹先生的胸口,想要借着着瞬息之间的时间差一招分出胜负来。 锥骨剑的攻势被愚行所阻断,始终落后了半拍,而妄言则已经直取罹先生的胸膛而去,眼看着战局已经要尘埃落定,穆扬烈的手腕却突然一阵轻微抽动,长剑的去势也为之一滞。罹先生的眼力何等老辣,又怎么会放过眼下的机会,只见锥骨剑剑锋还未至,浓郁的魔煞之气便顺着剑势蔓延开来,朝着穆扬烈面门袭去。穆扬烈不得已之下,只能收剑回撤,双剑在身前划出数道剑光,将黑气搅散抖落。不过,得了这片刻的空当,罹先生也从容地纵身向后跃去,躲开了穆扬烈的攻击范围。 “唔,还真是可惜,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将我格杀当场了。”罹先生笑着挽起手中的锥骨剑,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片刻前还命悬一线似的,“看来你和蒲牢一族的族长一样,只是勉强能驾驭自己的御器,距离挥洒自如还差了点火候呢。” “轮不到你来对老子指指点点……下一剑,就该斩下你的脑袋了!”穆扬烈冷笑一声,重新举起双剑,摆开了迎击的架势。不过,还没等战局开始,两把剑就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剑身还不停发出低鸣声,看上去竟有几分要脱离穆扬烈管束的意思。 雌雄双剑妄言与愚行,乃是龙主分别取来华国极南与极北之地的地底铁英,以当地的风物水土锻造而成。两把剑一长一短,短剑精巧质密,利于格挡,而长剑则挥洒自如,利于攻击,若能完全驾驭双剑,便可攻守之间如行云流水般转换自如,剑势亦流转通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果能完全驾驭的话。 名剑皆有灵,况且妄言与愚行还是脱胎于龙主之手,自然灵性更甚。偏偏这两把剑锻造的原料与锻成的环境却又南辕北辙,天差地别,因此双剑不和,争斗不休,想要驾驭其中一把或许还不算什么难事,但想要同时驭使双剑,还能挥洒自若,对使剑者的要求就十分苛刻了。偏偏嘲风一族又生性自由自在,不愿受教条约束,想要让他们去委曲求全,居中调和,迁就两把名剑,恐怕比登天还难——穆扬烈执掌玄海帮几十年,心性其实已经比当年成熟了不少,不过时至今日,对这两把族中的御器,也只是能勉强驾驭而已,如今久战之下,终于还是难以为继,露出了破绽来。 还未等穆扬烈调整至最佳状态,罹先生便转守为攻,率先发动了攻势,锥骨剑挟着黑雾与尖啸声,朝着穆扬烈气势汹汹地袭来。穆扬烈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右手抬手一挥,竟然是直接将妄言脱手投掷而出,正迎着锥骨的攻势激射而去。 剑士却舍弃了自己的剑,一时间令罹先生也有些疑惑:他原本想着借这一剑逼近穆扬烈身侧,趁着他双剑不谐之际,伺机寻找破绽将其击杀,却不料穆扬烈此刻人尚且还站在原地,妄言却已经脱手飞出。仓促之间,罹先生也只能唤动魔煞之气,想要先姑且阻挡一番妄言的来势,却不料就在这片刻之间,从自己身体右侧又再度传来翻江倒海般汹涌的灵力。 “别分心,你的对手还有我呢!”周远涛冷着一张脸,高举着定海潮一枪刺向罹先生的肋下,原本灰白色的枪尖因为注满了灵力,此刻正散发着水波般的光芒,而半空中也再度回荡起了辽远的鲸鸣声。罹先生一时间脸色大变,然而无论是定海潮还是妄言,左右两侧朝自己袭来的法宝此刻都已经倾注了主人全部的灵力,没有任何一方能够等闲视之。情急之下,他只能一边凝结起四周全部的魔煞之气结成厚厚的屏障,试图阻挡迎面飞来的妄言的攻势,一边收剑回撤,剑锋横在自己身前,想要挡下定海潮的撩刺。 妄言率先撕破了层层叠叠的魔煞之气,准确无误的贯穿了罹先生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与经脉中一时间紊乱的灵力让罹先生失去了平衡,锥骨的剑身也因此稍稍偏离了半寸。而周远涛自然不会放过他此刻的破绽,定海潮的枪尖迅捷地刺入了罹先生的右肋,随即透体而出,将罹先生捅了个对穿,灰白的枪尖上沾染了鲜红的血液,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还不等罹先生回过神来,周远涛便手上用力,逼得罹先生也随之连连后退,直至退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前,而枪尖也没入树干中,将罹先生整个人钉在了树上。随即,穆扬烈挥动双翼,欺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入了罹先生怀中。 “要同时驾驭双剑的话,确实还有点费劲。”穆扬烈贴在罹先生耳侧,颇有些嘲讽意味地狞笑着地低语道,“所以一次只用一把就好了。” 随着穆扬烈左手一挥,短剑愚行绽开湛湛青光,干净利落地割开了罹先生的喉咙。粘稠的鲜血喷溅而出,洒在穆扬烈的身上,也将四周的土地都染得一片赤红。 眼见着穆扬烈的攻势已经得手,周远涛便果断抽回了定海潮,与穆扬烈一同纵身后撤,以防罹先生濒死前的反扑;而就在此刻,人工湖对面的树林中,也传来了雄浑低沉的虎吼之声。 “紫电青雷,诸邪尽灭,破!”樊慎用尽全力,将鸣雷落咎的弓弦拉开到了极致,死死瞄准了此刻已经气息全无,斜靠在树干上的罹先生,而他的神魂此刻也已经凝结成了一只体型巨大的威武猛虎,正盘踞在他身后,俯下身来摆出攻击的架势,同样怒视着湖对岸的罹先生,口中发出连绵不断的低吼声。 伴随着弓弦松开的轻响,雷霆凝结成的箭矢离弦而出,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长长的波浪,随即猛地贯穿了罹先生的胸膛。黑雾被神雷所击穿,逐渐四下散去,而罹先生的胸口也被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甚至足以窥见伤口深处的内脏与骨骼碎片。 “阿烈,远涛!你们没事吧?”眼见着战斗总算告一段落,樊慎御风而行,越过湖面,有些焦急地高喊道。周远涛收起了定海潮,有些疲惫地笑着朝樊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而穆扬烈则还是老样子,一脸不屑地昂着头走到一边去,一副不想领受樊慎关照的架势。 “总而言之,这样应该就算是结束了……吧?”望向罹先生已经残缺不全的尸身,樊慎皱了皱眉头,用将信将疑的语气说道,“这一世的万煞魔君已经伏诛,也没有机会再威胁到龙主大人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龙主大人将唐守正也击溃,今晚就算是圆满……” 还未等他讲话说完,被射穿在树干上,周身上下千疮百孔的罹先生,忽然间右手小指微微动了动。 “开什么玩笑?!这样都还活着吗?”穆扬烈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握紧了手中的愚行,想要向前再给罹先生补上一刀,却发现周身经脉中已经是空空荡荡,几乎不剩多少灵力,身体各处的肌肉也酸痛难忍。他左右环视,却只见周远涛与樊慎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境况:想要驾驭御器作战,对族长们的身体消耗原本就十分惊人,三名族长已经与罹先生酣战了数百个回合,刚才更是倾尽全力发动了合力一击,此刻一时间都还没有恢复过来;而更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倾尽了三人全力,如此沉重迅猛的攻势,居然还是无法彻底了结眼前的敌人。 “这可……真让我吃惊。竟然能让我落入如此狼狈的处境,看来我确实低估了龙族的实力啊。”罹先生此刻似乎已经恢复了意识,虽然胸口和咽喉处的伤口还在不断流淌着鲜血,但他却像是浑然无事一般,以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毕竟,明明之前给过你们那么多暗示,你们却都毫无反应,我还以为龙族在漫长时光的演变中已经被磨去了尖牙和利爪,不复当初的勇武呢……” “你这混帐!”穆扬烈咬紧牙关,握紧了短剑踏前一步,却被樊慎伸手拦了下来。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果然是故意露出破绽的……”樊慎皱紧了眉头,一边打量着眼前血肉模糊,却依旧言谈自若的敌人,一边缓缓说道,“和玄海帮交涉的时候,你应该是故意亲自出马的。不,不仅如此,唐守正既然对你如此言听计从,想必在选择受害人的时候也会极大的参考你的意见,叶荣,叶倩,乃至最后的李锐锋,应该都是你主动向唐守正提议的吧?” “嗯,说的没错。”罹先生点了点头,毫无迟疑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知道如果案件牵涉到身边人的话,你们的那位龙主大人,一定会坐不住开始展开行动的。看来我猜得没错,不是吗?”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故意将唐守正和你自己暴露在龙族与钦天监的视线中?”周远涛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开口追问道,“你向唐守正传授魔煞之气的使用方法,还给了他惑心镜,许诺帮他唤回自己的爱人,而作为回报,他则将受害人的恋世之血供奉给你。你们之间应该是同谋的关系,合作也一直非常顺利才对……” “同谋?合作?”罹先生挑了挑眉,语气间透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与不屑之意,“若是捉月道人,或许还可以跟我谈谈合作,至于唐守正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既然看不上唐守正,又为何要许诺帮助他?”樊慎耐着性子,试图从对方口中试探出更多情报来。 “我的目标从最开始就非常明确哦?我想要枉死者充满留恋,不甘与怨恨的恋世之血,用来突破自身修为的瓶颈,如此而已。” “所以说!唐守正不是已经给你提供了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为什么还要故意出卖他?”脾气火爆的穆扬烈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下去,提高了声音怒吼道。 “肉身所遭受的痛苦,不过是小道。唐守正提供的那些次品,我也根本就看不上眼。”罹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以一种理所当然般的语气开口说道,“我所追求的,是真正饱含痛苦与怨恨的血液,是终于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连内心都被一寸寸灼烧成灰,在极致的不甘与悔恨中死去之人留下的,最甜美最丰沛的血液。” “等等,你该不会是……”一丝寒气从樊慎后背划过,他像是猛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以不敢置信的语气开口问道。 “唐守正不是你们那位龙主大人的对手。毕竟,他原本就没什么天赋,又耽于自怨自艾中,荒废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一言蔽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而关于这一点,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了。”罹先生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语气温和地吐出一个个刻薄的词句,也正是因此,才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唯独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心中的执念远胜常人。若不是因此,他又怎么会不惜折磨屠杀一个个无辜者,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日日夜夜忍受着魔煞之气吞噬身体的疼痛折磨,也要拼死走到这最后一步呢?” “不过他到底还是会输的,我无非只是加快,并且确保了结局的到来而已。他会像所有可悲的配角一样,被英勇而正义的主角彻底击溃,踩在脚下,连同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一起彻底破灭,化为泡影。” “到了那个时候,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苦苦挣扎,为之努力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的妄想,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当他终于被一剑刺穿胸膛,在彻底的绝望和幻灭中死去的时候,想必他一定会发出最美妙的哀鸣声,流下最为粘稠浓郁的恋世之血吧。”罹先生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但其中却并不含有任何愉悦或是欢快的神色,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只能说他此刻的笑容盛满了纯粹的恶意,令人忍不住后背发凉,浑身颤抖。 “我很期待哦,这个美妙结局的到来。” “你这……彻头彻尾的怪物……就为了这种事情,害死了这么多无关之人。”就连穆扬烈一时间也被罹先生的一番发言给震住了,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齿地重新开口说道,“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很珍视人类的性命哦,所以我才会仔细慎重,恰如其分地使用了他们的性命,为今晚的结局做好一切铺垫,没有半分冗余与浪费。”罹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道。 他没有任何愧疚与痛苦的神色,不,在听完了他的一番剖白之后,在场的三位族长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否具备情感这种东西。 站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只不过是徒具人形罢了。隐藏在那具皮囊之下,恐怕是远超一切想象的可怖与污秽之物。在这一刻,他们终于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们会将你彻底地歼灭于此,无论你之前谋划着什么,都不可能会实现。”樊慎面色冰冷地高举起鸣雷落咎,对着罹先生拉开了弓弦;而周远涛与穆扬烈两人也分别握紧了自己的御器,一左一右向着罹先生包夹而去。 “气势不错,值得鼓励。”罹先生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笑意,“不过今晚这场演出的最高潮即将上演了,并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就请恕我不奉陪了。” 伴随着轻松的谈笑声,罹先生将手伸进了自己胸口处的巨大伤口中,毫不在意地将自己已经被鸣雷落咎射穿,看上去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心脏活生生掏了出来。离体而出的心脏还在罹先生手中砰砰搏动着,而罹先生却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五指用力,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前所未有的浓郁黑雾,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混乱无序的哀嚎与痛哭声,瞬间席卷了整个人工湖畔。就连三位族长,一时间也感觉自己似乎要被卷入这个可怖的黑色漩涡一般,只能各自屏息凝神,在御器的帮助下以灵力展开结界,将魔煞之气隔绝在外。等到一切终于平息,黑雾与哀嚎都随风散尽的时候,人工湖畔早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看不见半点罹先生的人影了。 “糟了!那家伙恐怕是朝着云隐山去了!”樊慎最先回过神来,语气焦急地出口说道,“我们赶紧追上去!绝不能让他的计划得逞!” “你事先安排的策略似乎失效了呢。万煞魔君已经突破了三位族长的联手封锁,正朝着云隐山的方向移动。再不出手的话,他就要和龙主大人正面接触了哦?”鸿云大厦的屋顶上,除了纪鸿霄与崔求同之外,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而硬朗,看上去英气十足,然而略显凌乱的鬓角与胡茬却又为他增添了几分落拓浪子风流不羁的气质。此刻他正悬坐在大厦最边缘,手里拎着一个半空的酒瓶,一边朝自己嘴里灌酒,一边以饶有兴致的语气开口提醒道。 “事态还没有发展到彻底失控的地步……今晚的考验,不仅是针对龙主大人,也只针对年轻一代的族长们,如果我和崔叔轻易出手的话,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纪鸿霄说到这里,有些不悦地回望了悬坐在屋顶边缘的青年男子一眼,“说起来,龙主大人与族长们陷入苦战,你倒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不觉得自己有失臣下的礼节么,徐归彦?” “哈哈哈哈,我当然是站在龙主大人这一方的。只不过,文似看山不喜平,要是一路碾压取得胜利,未免也太过无聊了,就是要几经波折,横生阻拦,才格外有趣味嘛。”九族中司掌文学的负屃一族的族长,才华横溢,名震华国的大作家徐归彦一边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一边大笑着回应道,“那么,龙主大人会用怎样的方式为今晚的闹剧划上一个句号呢,我可是很期待哦~” “哼……”纪鸿霄冷笑了一声,不再接徐归彦的话头,而是转头望向了城外云隐山的方向。 一篷浓郁的黑雾,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云隐山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