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其他小说 - 洞仙歌在线阅读 - 一八四、生变

一八四、生变

    李玄慈拔了头筹,却未理睬旁人的高声喝彩,只垂了眸,理了理自己乱了的衣袖,掸平这无聊的游戏落在他身上的飞尘。

    满树的绿丝绦随着止不住的风而摇摆着,轻抚过箭上穿透而过的鲜妍花瓣。

    而远处,李玄慈抬了抬眼,有些发懒地望了眼这刺目的白日昼光。

    待收回眼时,眸子里还残留了点琥珀般的浅褐,晴日里极艳的阳光,更是将少年人的身影滤得有些发淡。

    他信步往前走,越过吵闹的众人,撇下那些复杂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柳树下,血红的发绳与软绿的柳枝,同时拂在少年人的肩头上。

    李玄慈伸手,将那箭拔了出来,十六顿觉身后悄声的议论愈发响了起来,便如那花里醉了的蜜蜂被惊醒了一般,一阵阵压不住的心慌意乱。

    她心头转了下,便明白了。

    探春宴的噱头便是斗花,原是各家闺秀佩戴名花来争奇斗艳,如今胜负已分,又是这样惊采绝艳、还生了一副蛊人皮相的少年人,拔了这头彩。

    那这花要落谁家,自然就成了这群朱颜绿鬓的少年男女如今心中之问。

    十六面上仍是那副呆呆愣愣的冷样,心里却挑了下眉。

    对不住各位了,眼前这位爷虽然十分爱装相,却从没把在座各位放眼里。

    无论是这堪作探花郎的才俊,还是那貌比嫦娥的佳人,在他眼中怕都搓圆揉扁一个模样。

    十六刚在心中默默叹着这人天生地长独一份的冷眼,却闻见一点芬幽沁了过来。

    低头一瞧,便是满眼的艳烈鲜妍,浓得几乎晃了她的目。

    “这这是什么呀?”她有些愣了,傻得问出了这样显而易见、仿佛脑袋进水一样的问题。

    李玄慈瞧了眼她那傻样,挑了半边眼尾,随即转了头,只将那箭上的花凑得离她更近了些。

    大概是同命结连脑子里的水都共苦了一番,他这样的头脑,居然也在冷冷睨了她一眼后,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花。”

    废话。

    又挑着眉补了一句,“不要?”

    又是废话,还是发傻的那种。

    十六的眼睛愣得像被花子拍散了魂儿,半天才呆愣愣地说了声:“要。”随即便接了那刺了花儿的箭过来。

    可花到手了,魂儿似乎还丢着,只乖乖跟在他身后往回走,倒十成十像足了呆头鹅一般的小书童,只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半天,才又天外飞仙一样蹦出一句。

    “等回去了拿来给你做鲜花饼吃。”

    她低着头一股脑地往前冲,倒没看到身前的李玄慈动了下眉,眼尾极轻微地一弯。

    众人见这占了头彩的少年,却只将这赢得满堂彩的花箭交给了自己的小厮,先前的喝彩不由得落了空。

    然而他们面上那强作镇定的表情,背后却如泼了漆一般藏着不同色彩,有人心中暗松了口气,也有人无端悄悄叹惋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今日以后,这陌生的少年人,怕是要在不少人心中,留下不轻的印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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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花过后,便要去泛舟。

    挑的都是文气的小舟,尖尖一艇,互相簇拥在河边,头尾不时碰在一起,发出轻声的木头撞击之声。

    因着舟小,多是主仆一起,李玄慈与十六共乘一支,颇为悠闲地行在水面上。

    这次李玄慈没存着好胜心,因此便由着十六十分费劲儿地摇着橹,任由小舟慢慢悠悠地到处晃荡,到最后,周围多是女眷的舟伴着他们,只剩下少数几个世家子弟的舟还没赶到前面去。

    此时,薛翼凑了上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还不忘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番李玄慈方才精彩至极的表现。

    或是因为马屁拍得太过投入,连薛翼的舟都慢了下来,甚至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只有十六知道,是李玄慈掩在衣袖下的手,暗暗在她的桨上加了把劲,以摆脱这粘人的马屁虫。

    可即便如此,依然能听见身后薛翼传来的殷切的嘱咐,“前面河流分支有些湍急,万万小心些啊!”

    大概是听了心烦,她手中的桨被李玄慈胡乱拨了一把,朝着一个莫名的方向突进了一番。

    砰。

    居然撞上了前面别人的舟。

    前面小舟的人回了头,原来也是熟人,正是今日随他们后面来的薛蛮蛮。

    这寸劲儿,十六刚想掉个方向避开,却见那蛮蛮姑娘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大概被湖上水雾所弥漫,又盈满了蒙蒙湿润之意。

    她似被蛊惑一般站了起来,痴痴地瞧着李玄慈,脱口而出一声。

    “慈哥哥。”

    可惜这声唤,白白掉进了水里,半点没被李玄慈接住,但她反倒越发像入了痴一般,踉跄着朝舟这头走来。

    倒惊得薛蛮蛮本来在划桨的侍女也站起来想挽住她,口中喊着小姐,想要追上她,也一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了过来。

    十六见状暗道不好,情急之下,甚至下意识从水里拔出桨,朝他们挥舞示意,口中叫道:“坐回去,快坐回去!”

    可这话还是晚了。

    只见两人摇晃之下,生生将那小舟踩得失了平衡,主仆二人一下扑通都掉进水里。

    十六连忙想救人,可她性急之下,差点要跳下去,被李玄慈拦腰抱住,死死按在原地。

    “我要救人啊!”她回头朝李玄慈喊道。

    “便要为这么些个不相干的,拿自己往水里填?”李玄慈一边被她气得面色发寒,另一只手倒提了桨,打算递过去给那两人接住。

    可怪的是,就在水中两人快要抓住伸出来的桨时,像是水中生了暗涡,一下子便将两个小女子卷了进去,水流瞬间急了起来,她们不过再一冒头,便被冲得没了身影。

    一八五、做贼

    那日薛蛮蛮与侍女落水后,众人立刻去找,可他们乘的都是戏水用的小舟,根本不适合进入湍急的支流,十六心急救人,舟却被乱流顶得差点翻倒,好在李玄慈最后硬是稳住了船身。

    这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连忙靠了岸,去寻家丁与仆役救人,更兼有骑了快马去报了京兆府衙门。

    因是忠义侯与已故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京兆府尹立刻遣人,并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一同去寻。

    而再找到薛家小姐时,已是几日以后。

    先是寻着了那侍女小翠,最后在二里外的地方寻着了薛蛮蛮的尸身。

    原本青春鲜妍、正值韶华的身体,被河水泡得发白发胀,连原本伶仃的手腕,都肿得将那只本是松松挂着的碧玉镯子撑得满溢。

    忠义侯去认的时候,面对自己幼女陌生又冰冷的模样,这样一个大男人,几乎要生生背过气去,踉跄不能自立,昏倒过去磕破了头。

    最后还薛家那位姨娘忍着悲痛,细细查看了尸身,通过身上小痣,与她幼时入宫伴读时意外留下的臀上一点凹陷,确认了这是薛蛮蛮。

    在场俱是权贵人家的子女,又是在郊游踏青时出了事,还折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公主伴读,一时间消息走得极快。

    这段时日每每有探访聚会,面上仍作着花团锦簇,私底下却如那滴了蜜的污渍一般,引得虫蚁蚊群嗡嗡而至,悄声议论着其中事宜。

    而这不胫而走的非议,逐渐传得走了样。

    那日惊采绝艳、暗暗折获不少芳心的这位“薛家表亲”,被当时在河上其他人家的小姐们瞧见,是薛蛮蛮落水时靠得最近的人。

    而他的那位小厮,似乎恰巧在她落水之前用桨朝薛家小姐的小舟一击。

    虽然没人能说得清这一击是否真的碰到了薛小姐,可“好像”“似乎”“也许”说得多了,再传到另一只好奇的耳朵里时,便成了“确实”“肯定”“当时瞧得真真的”。

    叁人成虎,何况整个京城的权贵人家,一起添油加醋。

    身处酱缸子的风暴中心的十六本人,在这小道消息迈着两条腿悠哉悠哉将京城大道小道都跑遍了,又再悠哉悠哉跑回来后,才终于听说了。

    还是自家师兄打探来的,毕竟李玄慈的性子,便是听一耳朵都只觉糟污无聊,而金展更是锯嘴葫芦,他主子不吩咐,便从来有进无出。

    听了师兄的转述,她有些说不出话来,既有些委屈,又想发脾气,刚要张嘴,却又门牙咬着下唇,将话生生咽下了。

    何冲有些奇怪,劝她若是憋屈便骂上几句,何苦闷着。

    十六却捏着胖拳头,半天,才看向李玄慈,坚定地说道:“我想去瞧瞧尸体,你帮帮我。”

    她不说求,也不言请,直截了当地将心中之诉吐了个干净利落。

    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澄澈得容不下一点灰,没有犹豫,也没有害怕,只是这样望着他,背后满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信任和依赖。

    李玄慈望着那双眼睛,只回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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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幸好薛家小姐身份高贵,因此没有收在找到尸首的五城兵马司的衙内,而是第一时间送回了薛府,如今正停在薛府。

    十六和做贼一般,悄摸地弓着腰,弯成了个熟透了的大虾米,沿着墙根藏在窗沿下往里进。

    然而这样行得很慢,比那老牛快不了多少。

    十六躬得有些脑充血,眼前一阵发昏,突见一双靴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步往前迈着,如此磊落光明,半点不似中夜弄虚作鬼,倒像白日入朝为官。

    半天没见她跟上,李玄慈回头,正瞧见十六跟个驼背老儿一样,弓着腰,梗着脖,额头都用力得挤出了纹路,就这样瞪着他。

    “做什么?”他连声音都懒得放低。

    十六语塞,赶紧瞧了瞧四周,颤颤地轻声道:“不用小心些吗?万一被人拿住”

    李玄慈挑了下眉,斜飞的眼角里满是桀骜。

    “我看谁敢?”

    说完这句,他便大步朝前,愈发理直气壮地行走于这内府之间。

    剩下十六无言以对,急急伸直了腰,又赶紧伸手龇牙咧嘴地锤了下后腰,连忙跟了上去。

    一八六、验尸

    午夜。

    今夜月淡,有些暗,稍隔得远些便只瞧得见前面人的脚后跟,风刮得树影子乱晃,像生了爪牙的精怪,尖得在地面上一路突进,让人不由得想避开,生怕刺了脚心。

    十六瞧着脚边倏忽明淡的暗影,悄悄咽了口唾沫,在心中默念着道号,急急加快了脚步。

    她埋着头一个劲走,没留神便差点撞上前面的人,脚尖撞上脚后跟,踩了人一脚灰,才傻了吧唧地抬头,瞧见方才还走得飞快的李玄慈,似乎不知什么时候慢了脚步,一个快了,一个慢了,这才两相撞上的。

    如今这人回了头,那素来骄矜的眼睛往下垂了一瞬,瞧了眼自己被踩得满是灰尘的靴子,又拿了眼睨她。

    十六不知这靴子多贵,只是在他这目光中渐渐低了头,随即又理直气壮抬起头来,悄声说道:“都是浮灰,拍拍就干净了。”

    可那目光愈发沉了,就这么瞧着她,叫十六的声音渐渐软了下去,又换了商量的口吻,“赔你一双好了。”

    这下李玄慈有了反应。

    “哪来的钱?”

    “记账呗。”

    倒是有问有答,十分流畅,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古人诚不欺人也。

    不过短短时日,十六的软饭已经吃得相当习惯、腰杆子挺得比债主还直,所谓的软饭硬吃,也不过如此了。

    可惜债主这次没有展现出挥金如土的传统优良素质,非要和无钱无势的小可怜过不去,撂下一句“你自己做”,便甩袖子走人。

    剩下十六,瞧着自己一双能喂猪、善养鸡、会做饭、可画符,唯独不会针线活的胖嘟嘟的手,发愁得快成了笼包。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是先追了上去,且把眼下的事了了,再来和债主磨洋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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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停尸的偏厅,果然有人守着的,人还不少,足有叁四个守卫来回地巡。

    依着李玄慈的性子,拔剑最快。

    但十六连忙阻了,仆役不过听命行事,何苦打打杀杀。

    她从怀中取了师兄给的迷药,他们道门别的不多,炼药那可算是老本行,保证药到人迷,绝无二话,无毒无副作用,还能叫他们顺便睡个好觉。

    那白烟刚飘过去没多久,就听见几声噗通倒地声,十六蹑手蹑脚过去时,地上甚至有位壮汉开始打起了小呼。

    到了屋前,她先从缝里瞧了眼,确定里面没人,才放心推开了门。

    只见正中的几上,裹着白布,隐约隆起个形状,不见头脸,只有乌色的长发从边缘垂了下来,倒有些凄厉之味。

    十六正又在心里默念道号时,李玄慈站到了身边,停都未停,便上去要去看那尸体,似乎毫无忌惮,甚至百无聊赖一般提起剑,打算用剑尖挑开裹尸布,省得脏手。

    瞧他那毫无波澜甚至透着些无聊的神情,十六愣了下,然后暗暗赞叹,看来真是术业有专攻,杀的人多了,自己身上带的煞气就要冲天了,寻常尸身根本都入不了眼,半点不怵。

    她也暗自勉励自己要多多学习,这趟出门,拜眼前这瘟神所赐,见过的死人数量都超过她养过的猪了,还这般没用做什么。

    凭着这鼓舞,十六管住了本有些颤的两股,自己上前掀开了那白布。

    饶是如此,真瞧见那泡得青白发胀的尸身,却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原本娇嫩的少女肌肤肿得透出一股死白,被泡得皱缩,细小的凹凸密密麻麻地遍布在皮肤上,整个面容隐隐泛着青,有些地方甚至脱落了下来。

    布一掀开,一股味道便遮掩不住地冲着鼻子去了,叫人胃里不住地发酸,十六强忍了下,手心攥得死紧,想上前查看,却怎么都提不起腿来。

    直到腰后抵上他的手臂,李玄慈站到她旁边,将十六半架在自己身上,说了句“让开”,便打算自己动手。

    刚要伸手,却被十六拦了,她面色虽有些不好看,眼神却坚定。

    “我自己瞧。”

    “我自己的清白,我得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的。”

    所以她才非得中夜来验这死去多日的尸身,哪怕腿肚子发颤,她也得稳住手,直了眼,仔仔细细查个明白。

    又沉了气,十六便坚决地推开了他,自己上前去查验尸身。

    只是李玄慈,自始至终,就这么守在她身后一寸之地。

    细细查完瞳孔,验完身体,连口鼻都拿了棉棒仔细探过,她腰都快累酸了,才终于站起身来。

    “如何?”

    李玄慈问道,他杀的人多了,可都是死在刀下的,溺死之人情状如何,倒确实不知。

    十六想擦擦汗,刚伸手,就意识到自己的手方才与这冰冷的尸体密切接触了许久,硬生生停在半空。

    可汗珠快落到眼窝,登时便要蜇了眼睛。

    最后,她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豆子脑袋往李玄慈那一凑,胡乱把一头的汗全蹭在了他身上。

    然后,不顾李玄慈那带着些嫌弃的眼光,直起身来。

    “确实是淹死的,还是在那河中淹死的。”

    “如今时日热了,眸子全然浑浊,手掌和足上的皮肤脆弱脱落,连脱下鞋袜都会碰掉皮,身体也没刚死时那么僵硬,腹部开始出现腐朽胀气,这些症状正是溺死之兆,且和死的时间、气温都能吻合上。”

    “连口鼻我也查过了,里面有泥沙,还有一种发绿的细藻,泛舟那日我注意过,那河里就有那种藻,因此确实是当时落水、且在那条河里淹死的。”

    她说得认真,将以往在秘书上看来的本事全用上了。

    “也就是说,这不可能是后来有人伪造的尸体,薛家小姐,确实是自己溺死的。”李玄慈接了话。

    “嗯,她身上没有外伤,除非是像针眼这样的小孔会因泡胀了瞧不出,否则便只能是她自己掉下水淹死的。”

    说到这里,十六有些泄气,“这样一来,便真找不着蹊跷了。”

    “那倒未必。”李玄慈长眸一抬,闪烁过诡谲的光,“当时死了的,可不止一个。”